夜色渐浓,教学楼变得空荡荡,由于下晚自习而短暂喧闹的学校也逐渐安静下来,只有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光照在翻新过的白墙上,一切都变得惨白惨白。
教室的角落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僵直地坐在座位上,面色惊恐,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尽管已经握成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随着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电子手表“叮”“叮”的声音,头顶的灯光瞬间熄灭,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何年整个人都大幅度地抖了下。
他的心脏砰砰地跳,剧烈到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参加他的葬礼一样。
何年前十六年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魂亡灵,他很怕鬼,但每次都会告诉自己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但是他现在真的见鬼了!!
他虽然看不见那只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鬼就站在他的座位前,阴冷的视线注视着自己,用一双冰凉的手在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冷风擦过耳畔,钻进耳朵里,带起一阵痒,在他的脑袋里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抖什么?”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何年连呼吸都停滞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被吓愣了,失了魂魄。
等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往后退,被凳子绊了下往后面跌去,何年还扑腾着连滚带爬往旁边躲,颤抖的气音从嗓子眼冒出来,听起来可怜极了。
何年没有如愿以偿地跌落在地上,整个人都被一股怪力拢进一个冰凉透着冷香的怀抱里,他听见那个鬼开口冷冰冰地问:“跑什么?”
靠在一个何年的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地板,瞳孔震颤,脸色愈发惨白,嘴唇哆嗦着恳求着:“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
他勾着头可怜兮兮地不断重复乞求,纤细修长的脖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更加玉润剔透,像是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求我做什么?”
身后的鬼体格比何年大了一圈,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何年的瘦削的脊背,他的一条胳膊环住何年瘦窄的腰,膝盖从何年的大腿内侧穿过去顶开,何年两腿被迫岔开,宽松的运动裤往下滑堆在大腿根,露出白嫩的腿肉,鬼轻揉着他刚撞红的膝盖,贴在他的耳朵边轻声细语地问:“犯错了吗?”
何年顿时僵住了,随后惶恐的目光变得凌厉狠毒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憎恶的神色,他大吼着说:“没有,我没有!是他该死,他该死!!”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桎梏,腰上的胳膊像是铁链,死死地锁着他,而身后的男鬼却只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堪称温柔地打着圈按揉他的淤青,没出声。
不合时宜的情绪仅占领了短暂得上风就立刻被排山倒海涌上来的恐惧挤得毫无容身之所,何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疯狂,手脚抖得更厉害,缩着肩膀,发出来的声音夹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没有……呜呜。”
他说着说着竟是哭了起来,手指抓在自己的大腿上,抓出几道血色的红痕也没压制住泣音,反倒是抽噎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被口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鬼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手指掐着他的脸转过来,食指蹭过柔软温热的唇角,掌心擦掉糊了满脸的泪水:“哭什么?”
何年看不见鬼,只能感觉到丝丝凉气,渗透进皮肤血肉里,连骨头都开始颤抖,他怕得要命,感觉好像有蛇在脸上爬,蛇信子在舔他的脸,冰凉又诡异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它就会露出尖锐的獠牙狠狠地咬上来,在眼角、下颚、脖颈留下深不见底的两个黑洞。
“我怕…我怕你…。”
何年被迫仰着头,眉眼无意识地下垂,眼尾挂着一抹鲜艳的红,刚哭过的嗓音又哑又黏,像是被欺负狠了可怜巴巴地哀求。
“怕什么?”
冰凉的大拇指指腹摩挲着何年软嫩的嘴唇,鬼没用什么力气,只是饶有兴趣地反复地揉着那粉色的唇瓣,将其玩弄到充血红肿似是熟透的樱桃肉才满意地善罢甘休,视线上移到何年浅棕色的眼睛,诱导地开口:“怕我什么?”
何年虽然看不见鬼,在鬼盯向他眼睛的那一刻还是浑身一颤,像是被拖进湿冷黏腻的深色沼泽地里,毫无生还的可能。
“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你太不乖了。”
鬼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何年脊背一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激怒了它,怕得直发抖,却又不敢抖得太厉害,无助地揪着校服的下摆,下意识去抿嘴唇,可嘴唇刚刚被玩肿了,一碰就痛,泪水就又溜出来,他垂着头小口地抽气,沾着泪的睫毛不断煽动,殷红的唇瓣也微张着发颤,从嗓子眼挤出来点声音,又小又抖还带着浓重的泣声。
“我错了,我错了……”
鬼伸手梳理他额头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慢条斯理地继续问:“错哪了?”
冰凉的气息扫过他的耳廓,何年缩了下脖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横在他腰上的手稍稍一用力,他就不敢动了,也生怕惹怒身后的鬼,凭着记忆一个一个地老实回答:“我不该抖,不该跑,也不该哭……我怕你吃……。”
话还没说完,泪就又落了满脸,晶莹的泪珠从下巴滑落,簌簌滴到大腿上,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何年死死咬着下嘴唇,把哭音硬憋回胸腔,听起来委屈的要命。
“娇气。”
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鬼捏着他的下颚抬起他的头,黑沉沉的眼眸锁在何年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看过去,仔细地审视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何年的下巴被他掐得发红,他的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目光似一把结了冰霜的尖刀刺向何年,出口的声音更冷:“不乖,你不乖,何年。”
教室里的温度骤降,厚重的黑雾弥散开来,像是出现了无数只怪物,它们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掉一切光亮,何年感觉自己的视觉正一点点被剥离,几个呼吸间,视野里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无论他再怎么用力地眨眼,都捕捉不到任何光景,像是无边的囚牢。
诡异的安静让人的神经高度紧绷,身后冰冷的触觉却消失了,接踵而至攀附上来的是更多湿冷的触碰,许多只手蛮横又粗暴地在他的身上拉扯,耳朵边瞬间响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凄厉尖叫哭喊。
密密麻麻的尖声绵延不绝,化成细长的针扎穿他的皮肉,刺向他虚散的魂魄。
何年的心跳快得不正常,呼吸也急促,他怕被就此抛下,怕被丢在这饿鬼的炼狱之中,怕被撕扯开来分食而死,他拼尽全力地挣扎,双脚乱踢,挥动着双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抓,精神濒临崩溃,抖着求饶:“我会乖的,我会听话的,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救救我救救我……”
黑雾之外,鬼一袭白衣直直地站在月光下,明暗之间棱角愈发锋利,冷色调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身上,清晖淌过墨色柔顺的长发,恰好驱散了那点阴沉气息,添了点柔和的光晕,晃眼看去竟是温润如玉那般令人心安。
他垂眸捻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半响才缓缓开口说:“我救你,你就是我的,我的东西就要乖,可是你不乖,何年。”
“你总是不乖,何年,你又瘦了。”
何年迷瞪地愣怔了一会,没太明白不乖和瘦了有什么关联,脖颈上霎时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有东西在撕咬他的血管,滚烫的液体从身体流出来,浓郁的血腥味扩散,黑雾更浓,耳边的尖叫哭喊声交错重叠在一起愈发尖锐刺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缓慢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手的黏腻。
危樯坍塌,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烂了,全身都是破洞,什么都在往外流,他干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何年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那个少年和他有两三分像,自他牙牙学语时就一直伴他左右。
一开始的基调是明媚的,家庭和睦,两个小孩之间也充满了欢声笑语。随着时间轴的推移,其中一个小孩先去上小学了,带回家一个又一个奖状,父母喜笑颜开,另一个小孩便吵着闹着也要去上学,结果是三天两头被通知请家长,父母愁眉苦脸。再长大些,两个小孩在各个方面的差距就越来越明显,一个小孩哪哪都优秀,璀璨夺目得像个王子,另一个小孩什么都学不会,灰头土脸的像个乞丐。
于是一视同仁成为泡影,偏心变得明目张胆。在这个成绩至上的环境下,何年就是那个乞丐,摇尾乞怜也再得不到一丝爱。
他嫉妒,他恨,他觉得不公平,明明他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脉,凭什么他的哥哥何钰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好所有,凭什么?
可又凭什么?明明他都那么明显地讨厌何钰,都假装记不得他的生日了,都故意不吃他洗好端过来的水果了,都冷着脸好几个天没跟他讲话了,都那么堂而皇之地伤着他的心了,可他却从没生过气,反倒是一脸歉意地问是不是自己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弟弟生气了。
理应他该更恨的,恨何钰怎么能那么冠冕堂皇地装好人,怎么能占了所有的爱还要来他这里找存在感。
可何钰从始至终都好的要命,脾气好得要命,像江水一样始终温和柔软地裹着他,准许他有脾气不听话,不在意他头脑愚钝、内心阴暗,何钰放纵他,却又好像只要他说要星星要月亮,何钰也能上天去摘。
他又不恨了,他恨不起来,何钰对他的好没有理由,不需要条件,何钰像他的专属天使一样,美好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