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纬路过训练场,玻璃外沙尘飞扬。
翟毅将自己在俄国受训时的本领全拿出来一一教给简祈。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开车、组装枪械,用染血的绷带或者假硅胶伤疤在体表隐藏逃生刀片,以及在密集的城市建筑群中选择两眼睁开的“快速开火技术”短平快地消灭敌人。
今天翟毅在教他如何冲破被车辆和守卫围堵的关卡。
“以障碍车的前轮轴为基点,你的车需要在一个车身的位置停车……”翟毅演示,“这个时候守卫会向你走过来,不要下车。车辆前挡板对准一辆车的前轮轴,踩油门,直接撞过去——”
庄纬屏住呼吸。
翟毅从驾驶座跳下来,用粉笔在道路的左右两侧标出守卫车大致会滑向的位置,“它们的运行方向大概是这样。注意,你的目的是顶开它,而非撞毁它,要充分保证自己的安全,一辆大型车在10-20英里的速度下可以轻易迫使它们让路。”
简祈颔首。
“我刚刚给你的基点,是为了让你控制撞击的角度,你需要最大程度地保护水箱和发动机组件,不然你们依然逃不了。好了——”翟毅拍拍手,“我们来试一试……”
训练场里重新扬起沙土,ken不知何时走过来,推了推黑框眼镜。他是团队里专门负责电脑技术的成员,q0113最初的建模、安保机械臂都是他设计的。
“如果q0113之前便接受这样的训练,现在将是一个完美的成熟体。”ken道。
庄纬听出来,他在为q0113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而可惜。
“但它的体内流着一半人类的血,人不是机器,有自己的感情,”庄纬低声道,“一辈子只做‘正确’的事,这样的人生多么枯燥。”
“可它和人类终究是不同的——”
场内的简祈在第一遍实战时完美地复刻了翟毅教给他的最优技巧,而第二遍时,他干脆将触手从车底伸过去,勾住路障车。在翟毅惊呆的目光下,两辆车如同长了腿似的自己跑起来了。
他顺利地开车通过。
“是的,它和人类是不同的。”庄纬呢喃。在这几天的训练中他强烈地感受到,q0113还保留着极强的动物习性。
由于简韶不在,所以他懒得装人类,又变成了不喜欢用勺子筷子、直接啃生食的小动物。除了训练时维持着人体形态,其他时候要么趴在水缸里,要么呆呆地黏在天花板上。
有一次翟毅几人去他的房间找他,头顶噼噼啪啪掉下来雨点子,原来是简祈在掉眼泪。
翟毅哭笑不得,恨不得拍小祈的脑袋:“男子汉大丈夫,流汗不流泪!”
“可是我想我姐姐。”小胶体黏着在天花板上的身体一耸一耸地起伏着,哭的更伤心了。
ken见怪不怪地撑伞,隔绝他的泪雨倾盆,又熟练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脸颊。
“男儿有泪不轻弹。”翟毅语重心长地教导。
“为什么男人不能掉眼泪?”
简祈觉得人类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如果他伤心的话就会流泪,开心的话就会一直笑。想简韶的时候就要立马到她的身边去,讨厌谁的话也要咕叽咕叽地咬耳朵告状。
可是人类的文化不是这样的,忌妒忌怒、戒骄戒躁,为人要讲反话,对谁都要克制情感。
“你们真奇怪。”简祈经常这样子对ken说。
在这群人中,除了经常被他甩飞的庄纬外,ken跟他最熟。
ken将他保释,一路带回平城。不过简祈私心里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那就是ken跟简韶不熟,不属于潜在情敌的范畴。
ken说:“我以前也不懂,后来就学会了。”
“费力气学一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这就是人类意义中的成长吗?”简祈问。
“是的,”ken总是耐心地回答他每一个问题,“并不只是为了守拙、抱朴,更是为了在拥有的时候保持谦和,在失去的时候保持宽容,这是生而为人真正的美德。”
简祈较真:“可是你们做的事情一点都不谦和。”
“哈……或许是这样吧?你活了太久太久,能够对漫长的生命感到厌烦。可是人类的寿命很短暂,违背自保的天性都要做的事情……那是我们真正认同的东西。”
简祈偏脑袋,水润润的眼瞳在灯下泛着亮泽的光晕。他是强大的物种,拥有满溢而出的生命力,以至于他可以肆意地挥霍自己永不会受伤的身体、永远美丽的面孔、永远丰沛的感官膜。
美丽、强大又天真,他注定是一个自由的孩子。ken每次凝视他的脸庞都会想,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呢?
“我不明白。”简祈轻声说。
ken回忆:“在我小的时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像你一样自信、骄傲,但是你真诚又坦荡,我不如你。因为那个时候我爸是小工厂主,我有最新的球鞋,是孩子王。我看不起所有买不起球鞋的人,觉得他们是穷鬼、土鳖、没见识的东西。”
简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第一次去美国读书,回来的暑假,我爸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芯片行业。那个时候距离芯片行业全面开花的2014年已经很近了,我依然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初中生。我参加了很多厂二代的小圈子,觉得世界是我们的,因为我们足够有钱,世界合该由有钱人享受。”
“不过我立马知道了不是这样,”ken口吻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看到了我爸爸跪在一个领导的面前,像狗一样地给他磕头。好吧,世界不是我们的,但也不是他的,他很快落马了。这下子我爸要给另一个人磕头了。”
简祈走神,简韶现在是不是该吃饭了呀?有没有很好地休息呢?还是姐姐好,这些人一点都不好,总是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有着奇怪的价值观。
相比之下,他觉得简韶更好了。简祈更加坚信简韶就是最好的人类。
“歧视别人,是非常幼稚、愚蠢的事情,活该被人骂是暴发户的嘴脸,”ken接着道,“今天你可以在顶端,明天你也可以是歧视链底端。在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到底有谁是真正过着有尊严的生活的呢?为了这样的疑念与梦想,我走到了现在……”
“好吧,”简祈托着腮怏怏地说,“为了等你们把姐姐还给我,我也走到了现在……”
他的模仿能力很强,像个无知无觉又快乐学舌的小鹦鹉。
简祈在心里偷偷地想,我不在乎你们的肤色,也不在乎你们的性别,更不在乎你们出生于哪里、读什么学校、是什么阶层——
他平等地讨厌所有人类,除了简韶。
ken浅笑着凝望着简祈的绿眼睛,那里面晶莹剔透,比最美轮美奂的绿宝石还要赏心悦目。
“我知道简小姐,”他突然说,“她之前过的并不开心,虽然我跟她不是很熟,但是可以想象得出。”
简祈的耳朵立马竖起一个小尖,注意力跟着他走。
ken善意地笑笑:“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像无数个被社会困住的年轻人一样,她或许会考研,但是依然找不到工作。侥幸找到工作,也会像无数善良、勤劳又困苦的大众一样,在很多年后发现既没有赚到应得的报酬,也不再年轻与健康。但这并不是她们这一代学生的问题,我知道的……胜利是领导个人的政绩,只有结出的苦果才需要大众均摊。你真的希望,把这样的社会送给她吗?”
不必等q0113的答案,ken便已能猜到他的想法。
“我希望每个人能有靠自己的本领、有尊严地吃上饭。为了这样的梦想,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ken淡淡地微笑,“如果你的爱是真诚的,那么你的爱情应该为她创造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她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而不仅仅是——‘最完美的人类’最珍视的女人。”
﹉
最有年味的几天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过完了。隋恕煮了饺子,简韶趴在阳台上和小小祈一起看烟花。
唯一的小插曲就是和父母视频通话时,眼尖的妈妈瞥见背景里穿着衬衫煮饭的手臂。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妈妈会意地说:“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呐。”简韶想糊弄过去,没想到隋恕转身取调料,隔空入镜了大半个身子。
简韶手忙脚乱地盖住镜头。
爸爸妈妈都笑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片欢声笑语。
身后忽而传来淡淡的男声:“出什么事了?”
阳台没有开灯,镜头里冷不丁地出现隋恕的身影,眉目清冽,轮廓深邃。
烟花在头顶炸开,火光闪在他眼里。
简韶呆呆地望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偷偷地推他走。
隋恕纹丝不动。
“哎呀这位是……”
“叔叔阿姨好,我是隋恕。”
简韶气的在底下掐他大腿。
手被包住,他的手掌能够完全包裹她。同时也是一种限制,她试着挣脱,但是失败了。
简韶对他怒目而视,隋恕平心静气地回望她。凛凛的夜色下,他在她的掌心无声地写:你想他们为你担心吗?
温和融洽的交谈声在持续,父母问他是哪里人、在哪读书、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简韶渐渐地安静下来,她不想让父母产生多余的担心。
如今她已经从小小祈那里知道小祈并没有受伤害,并且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她猜测,小祈很可能被弄回国内了。
简韶想,她没必要在跑路前惹怒隋恕。
过后的几天,洪水逐步消退。
简韶趁着出门采买的机会,联系上一位能够帮她办理新证件的蛇头。对方三十出头,诨名叫鬼哥。两人见面的地点在野狐酒吧,里面有半裸着胸乳的女dj喊麦,浓重的酒精味刺的她直流眼液。
在这里说话只能靠喊,她听不到,男人就要贴到她耳边谈。简韶抗拒地躲闪,示意他打字交流。
鬼哥将烟卷叼起来,空出手,噼里啪啦地一阵敲打:不收维萨和万事达,只要美元现金。
好,简韶干脆地同意。
对方突然上上下下地扫她,简韶不喜欢这种侵略性的目光,很快离开了这里。
夜色在小路蜿蜒,四野无声。简韶越走越觉得步子沉重,哒哒、哒哒,敲在心头。
她不该这么晚还走夜路的。
简韶加快脚步,仿佛有狼在身后追。
月亮不算亮,河水泛着漆黑的暗光。拐道处的路灯下似乎有个人,背对她,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简韶猛地跑起来。
呼呼——
“隋恕!”她仿似抓住救命稻草,大声地喊起来。
那人止步,微微侧头。隋恕的小半张脸落在明处,此刻是那样让人安心。
“嗯?”他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简韶气喘吁吁地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弯下腰,扶住她隐隐不稳的身体,然后牵住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简韶惊魂未定地向后看。